艺术,个性,人道

儒家文化的熏陶，的确将我们民族变成了一个整体，表面上，我们都一样的思维方式，一样的语言模式，画一样的画，吃一样的菜，穿一样的衣服，忽然有一天，出来一个人，想法不一样，说话不一样，吃菜不一样，奇装异服，朝廷和民间便如临大敌。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多如牛毛，鸡毛蒜皮不说，那些持政教异见者，都是没有好下场的。我们文学、艺术上有个体吗？勉强说有，那叫“从心所欲不逾矩”，只要“不逾矩”，闹点情绪，发点牢***，下场不会太坏。但若想自成一体，你死定了。还好，我们今天至少在外表上多了许多自由。千百年没自由，给点自由就乱来的人也很多，奇装异服，抹红搽绿，不过不要紧，这在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也是一样的情形，他们甚至毫不避讳地穿敌人的衣服，贵族妇女把奥斯曼苏丹的头包布搁在自家头上，以为时髦好看，出去跟苏丹军队打仗的老公回来看见，可能也没见怪，因为没听说因此吵架打架惩罚的故事，没听说国家因衣服饮食斥责国人缺乏民族仇恨、不分敌我矛盾、混淆原则问题、搞不清敌我关系，这方面还真没记录；或又如蒙娜-丽莎，因为追潮，剃光自己的眉毛，父母老公不说吗？各人的眉毛，碍着谁了？
 
西方人的近代，学会了尊重个体，只要行为在人道之内，其他一切都让法律规范管束去调节处理 。
 
千年基督教，圣母玛利亚温柔的母亲形象刻入民心，母性的温柔差不多成为整个男性的归宿，男人打仗取得胜利，立刻写信报告给夫人，再才是报告给皇帝是经常的事情。拿破仑的捷报常常最早到约瑟芬的手里。中世纪造就的共性，不能说不浪漫不美。近代初期发现古希腊文化，神话中的众神立刻启发民间，解放了人的个性，男人模仿宙斯，不仅仅是模仿行为举止，也模仿宙斯的人（神）格魅力；女人重新发现维纳斯，不仅仅是女神的感性，更是感性升华后的风姿绰约。生命顿时鲜活起来，中世纪的沉闷被打破，平静的湖水终于又进入河道，新的河道，更宽更深的河道，开始兼程赶路。进化进步继续进行。
 
西方也有一规罩天下的时代，在中世纪，典型是宗教艺术，看看教堂，不论走到哪间，都是一律的样式，如果地区级别高点、钱多点，就修得高些，玻璃窗彩色再多些，图案再复杂丰富一些，柱式再讲究些，地面的石板或做点拼花，但都是规定的模式和风格，规定的主题和内容，规定的色彩和造型，艺人工匠一旦犯规越轨，处罚大了，轻则丢饭碗，重则被开除教籍，那你在整个欧洲大地上一条活路都没有了，因为教会的势力侵入社会的每一个细胞，你做好事不留名，该；你犯规越轨，一点点，倒霉可大了。很明白，就是不准个性。罗马式时期的教会建筑像防御城堡，四合、集中、厚墙、圆拱小窗，仿佛战争时刻要发生似的，造型异常沉重，风格给人横向的印象，仿佛暗示要长久扩张，要更进一步占领世界的野心，全欧洲都是这么坚实又构思精密的建筑样式，忽然间被立体竖向的哥特式取代了，大概因北欧人比较单纯，相信天国超越一切的威力，就老实巴交地渴望着霄汉高处，两三百年间，石雕尖顶在西北欧如雨后春笋，信仰的力量很快让这一风格扩张蔓延。这是区域性的个性诞生了。之后嘛，你知道，文艺复兴的造型艺术，体现的就是解放个人的个性，三百年后，欧洲在哲学、文学、科学、技术各个领域开花，到今天可谓繁华似镜，其成就，说滋育了整个世界现代文明也不算夸张，仿佛我们的******、造纸、罗盘、中医滋育近代文明云云，恕我不厌其繁絮絮叨叨。
 
古希腊的艺术有没有个性？有，但那是整体民族个性，因为是全民族的审美和信仰认同，其力量非常大，影响到今天仍然明显，但这是世界历史上绝无仅有一例，关键是古希腊哲学发达，哲人非常推崇个体的个性，所以不论雕塑、绘画、哲学、文学或其他文化领域，都有个人的名字传下来，他们被称为天才，被认为是与天神相莫逆的生灵，人间的宝贝。西方，普通人崇拜神，但也敬仰天才。再看看西方中世纪的偶像画，千篇一律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，属于没个性的艺术，今天虽然还有人认同它，为什么？也是因为凝聚了民族整体的信仰，虽然没有画家的名字传下来，但因是真正信仰的力量，就有了一种魔力，至于其艺术影响，就远远不如古希腊了，也不如后来的西方近代艺术。
 
古代、中世纪终于还是过去了，没有个体个性的文化到最后是会自我窒息而亡的，古巴比伦，古亚述，古埃及，古印度，曾经都喧嚣热闹，但因为不准个性，影响力就远不如古希腊。说古希腊，多半是指雅典，它的影响都是靠外国人传播的，古希腊本土，小亚细亚地区，亚历山大征服世界就是为传播希腊文化，据说影响一直到敦煌，或更远？
 
艺术个性的力量，其实就是人道的力量。
 
古代中国肯定也经历了一个个性可以自由舒展的时期，才会发明创造出这样美丽的文字，那样美丽青铜雕艺术，还有中医，天文。想看看，这需要怎样的想象力！而没有自由，想象力无从生发。古埃及就没有自由，他们的艺术样式持续重复几千年，但后来的那还叫艺术吗？
 
能够创造出经久文化的文明环境，肯定是人道的，和谐的，健康的，尊崇天然理性的，跟随大道的，宽容对待变异的。其实，人们追求自由，其根本动机和意图，仍然是为了追求秩序，或是为了再回到秩序。社会没有秩序，个人精神又缺乏培养和疏导，肯定到处蠢蠢欲动，进而问题泛滥成灾，这是极其可能的。
 
对历史流变不要截止，要疏导。看西方近代艺术，宗教改革时被打击得那样厉害，北欧的教堂顿时没了图画，一片空旷，仿佛世界瞬间变成黑白，但在民间，风景画诞生了，静物画诞生了，颜色重新回到人间。精神需要自由，需要流动，如果截止它，控制它不动，它会离开你到别的地方去。没有或缺乏精神的民族肯定要吃亏。听起来像神话，但好像事实就是这样。看西方近代风景画，总让人怀疑中国北宋山水精神转世了。但北宋山水之后，还有什么呢？精神上，理学成为压倒一切的势力，艺术上，勒紧裤腰带炒成饭过日子。一个泱泱大国，一千年，那景象多少有些凄凉的。
 
 

还好，我们今天的人明白了很多。不是嘛，“数风流人物，还看今朝。”说得精辟，说得精辟。